1.
海风提前带来了战争的气息。所有熟悉这片海域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海面尽头的空气里的焦躁与不安，那种挥之不去的味道仿佛刚刚燃尽的火灰。
空气不安地躁动着，没有人说话，灰色的海浪在拍打着岸边磐岩，不断地将咸味的细小水珠随着这大海的呼吸扬到风中，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这种不完全的寂静在巉岩的海岸上已经弥漫了一周，士兵在古老岩石的通道里徘徊，而不安的目光从每一个瞭望口望向海面的边缘。这块石头的指挥官每个时辰都会不安地从最高的塔楼瞭望海面，波瑟乌斯的怒火造就了这一处奇特的海岸——可供停靠的码头隐没于大海的獠牙之间。但这些日子里，仅有的往来船只——帝国的军舰也调去了更北的港口，于是它真的成了一块孤零零的岩石。
所有的在这座礁石堡垒之中的驻扎者当中，没有人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东西。
距离第一只饱食腐肉的乌鸦带来战争的消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战争之火开始蔓延的时间更在此之前。作为波瑟尼亚绵延海岸线的偏僻一角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再一次进入临战的状态。这处古老的岩石——如同环绕波瑟尼亚海岸的无数船只难以停靠的礁岩一样古老，在其可以查证的历史上并未有被攻占的记录，唯有顺从礁岩灯塔的指引，船只才能从安全地抵达海岸而不至于像那些在夜里呦哭水手的灵魂，只留下海水下面朽坏的残骸。
也许与漫长的战争并不会波及如此险恶的海角，即使是最凶残的海盗也从未冒着葬身大海的风险从海面上来攻打这处磐岩的屏障——即便在它的后面有这片地区最为富饶的土地。那些嗜血的海上投机者渴望满载财宝的返航，但这里他们却只能得到海水下面的冰冷坟茔。
大约落山之前一个时辰，赤红的光影从海洋与天空相接的尽头漂来。
海面的尽头被狭长的影子染成夕阳的颜色，但太阳从不会从东边的海洋落下。两个月前人们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那颗燃烧的灾星向着同样的方向坠落，其火焰将夜晚映成了白昼。数周之后黑色的消息像食腐鸦群一样接踵而来：首先是塔瑟人，一只从天而降的黑色军团，然后是元老院的叛乱。和谈带来的短暂宁静之后，精灵的烈火随之而来。
从一个月前别处调来的士兵那里听说，这些妖魔一般的异族所到之处只有鲜血和焦土，他们经过的土地满目疮痍，遍布焚烧死者的火灰。之后再没有来自别的地区的士兵了。
只有那些异族的狭长船只才具有像箭一样横越大海的速度，倘若他们在海天相接的地方望见的不是诞生于臆想的幻影，那么这些噩梦无疑会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
他们从哪里来？码头的水手之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说法：传说一直向着东方的大海航行，当波瑟乌斯的顺风所能允许范围内最为巨大的船只都已经耗尽他们曾经满载的储藏，风会变得极其微弱。船员会在这样的航行之中接二连三地死去。船帆在静止的空气里垂下，只有洋流还能支撑他们前进的方向。而在世界的尽头是如瀑布一般的巨大水帘，不知回头的远航者到达那里就会像石头一样顺着大海落下去。他们发光的灵魂会在无止境的下落之中剥离肉体，从没有底部的深渊里和太阳一起升起来，直到在那温度里燃烧殆尽。
东方的海洋翻滚着沸腾的烈焰，太阳落下的火焰在深海里也可以熊熊燃烧。那些大海里的火焰甚至能够将凝视他们水手眼睛烧成灰烬。但即使是那样的海洋也有自己的住民。
但那些不过是故事。从没有人从东方的远航之中回来。而夸瓦精灵——恶魔一般的神秘族裔，却是他们眼前切实的威胁。他们是那片燃烧大海的子嗣，天气晴朗的时候远海的航行者也许能够在海面的尽头看到他们的红色船只。而关于那个古老族裔的传说也大多从码头水手的闲谈之中拼凑而来。
也有例外。他们甚至踏上过这片土地。指挥官抚摸着身上盔甲的裂纹，他的盔甲是一次遥远的造访带来的馈赠，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记得祖父讲起那些异族的航海家客人的故事。他们并未停留很久，但却在这偏远的海岸讲述百年以上的故事。
而现在，我们将要与什么样的东西战斗？他重新点燃了因为海风而熄灭的烟斗，但呛人的烟雾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安慰。
只有一艘红船。当那艘血红的船终于进入望远镜观测的范围才发现，他们以为是舰队的幻影是它在水面映出的色彩。
它的船首是喷吐火焰的巨蛇形状，船身漆成了骇人的深红。船沿武士森严的铠甲漆成了火焰明亮的纹路，而面孔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之中。那些赤红的异形船只以任何船只都无法比拟的蛇一般的优雅和速度在波浪与礁石之间穿行，波浪在它们尖锐的前端撞得粉碎。只有精灵才有如此轻盈的船只，轻盈到足以横渡日出之处沸腾的海洋。
“让他们点亮灯塔。错误的那座。”岩石的指挥官用没端着望远镜的那只手向身旁的士兵示意。他看着那个渔夫家的男孩匆匆地跑开去传达着这一项命令。他想起自己还这么大的时候，在那之后自己命运就与这块孤独的石头生长在一起。甚至他照镜子的时候，会以为那张崎岖斑驳的面孔也是岩石的一部分。
他已经老了，而他的士兵除了嫩如夏日青草的孩子就是一些从别处来的没什么用的渔夫和懒汉。波瑟尼亚的总督没有必要为这块岩石花费更多的精力，因此他的士兵大半是来自渔村和附近城镇的民兵。如果不是这座岩石，在干燥的地上他们不可能抵挡一切从海上来的精灵的袭击。
他们如今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石头了，但这也是一块顽固的石头。
岩石的另一端，那座灯塔微弱的火光摇曳了一下，消失了。昏暗的海面上只剩下那艘不为所动的长船。那个红色的鬼魂在失去太阳的黑暗里前行，仿佛有淡淡的微弱火焰包裹着它的船舷。
瞭望台上的男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流走的岁月未曾从他那里夺走视力哪怕一丝一毫，而现在他却开始怀疑自己的双眼。
也许是他看错了。
无论如何那艘幽灵一样的长船不应该来这里，指挥官感到自己的汗珠浸透了铠甲的内衫。他听说过精灵带来的那些噩梦一般的战斗：赤红的恶鬼如同火焰一样在战场上蔓延，前赴后继地在战争之中燃尽自己的生命，生还的武士会把鲜血献祭给烈火土地。他们不可能想要从这块岩石上找到些什么，它甚至可能是被风暴过后偏离原本的航道落单的船只——即使是精灵轻盈的杰作也无法从波瑟乌斯神的愤怒之下幸免于难。
而没有人能够只靠一艘船登上这一座堡垒。他如此告诉自己。那些赤色的武士在大海的獠牙之间毫无作用。他们的盔甲在海水里将作为棺木腐朽，而大海将熄灭他们的火焰。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座堡垒上还会飘扬着波瑟尼亚的旗帜。
波瑟尼亚的士兵驻守在他们磐岩的岗位上，火枪和长矛严阵以待。没有人可以从海面登陆这座堡垒。
白昼正在逝去，在那之后这片海域会沉入黑暗之中。而黑暗和海里的獠牙将会把那艘幽灵一般的红船变成彻头彻尾的孤魂。没有人能逃过葬身海洋的命运，无论他们是贵族还是奴隶，英雄或是恶棍。
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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